外贸出现大幅度下滑可能性并不高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2023-07-11)
自三四月冲高后,我国外贸数据近期明显回落,几大出口市场增速出现下滑。与此同时,俄乌冲突以及西方国家通胀问题仍在演变,全球需求仍旧低迷。在经济全球化退潮大背景下,也有加强区域合作的努力。随着近期《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对菲律宾在内的15个签署国全面生效,标志着全球人最多、经贸规模最大、最具发展潜力的自由贸易区进入新阶段。今年下半年我国外贸形势是否会有起色?RCEP会产生哪些利好?《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了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院院长、教授屠新泉。
西方国家采购需求从中国转移会进一步发生
中国新闻周刊:我国今年3月和4月出口增速分别为14.8%和8.5%,5月出口增速明显回落,为-7.5%,也大幅低于同比增长0.1%的预期。你觉得原因有哪些?
屠新泉:三四月是比较特殊的月份。去年12月起我国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续有节日、季节性因素存在,一二月份很多业务都没法开展,大量积压的订单集中在三四月份交付。所以,3月出口数据大“爆发”是有一定的偶然性或者特殊性。从较长趋势来看,实际上从去年年初开始,中国出口增直处于下行通道。所以今年5月的数据并不是突然就出现的情况,它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中国本身原因导致的,更多是世界市场大环境变化的结果。我国2021年出口特别亮眼,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很多西方国家出台了大量针对消费者的刺激政策。消费者手握大量现金去消费、采购,推动我国出口快速增长。而从2022年初开始,很多国家疫情防控相继放开,相关的生产活动逐渐恢复,相应地,之前实施的很多刺激政策就退出了。另外,加上通货膨胀抬头,全球整体消费能力受到很大打击,外贸回落。这种情况不仅在中国,基本上全球都是一样的,世界贸易数据都在下滑。
中国新闻周刊:你如何看待今年的外贸形势?随着现在全球外贸萎缩,低速增长甚至负增长,会不会成为我国外贸常态?
屠新泉:至少从目前来看,外贸出现大幅度下滑可能性并不高,大概率会维持低速增长的态势。只要世界经济维持增长势头,外贸实现正增长应该是没有问题,但若想维持高速增长,恐怕也不现实。从世界经济发展前景来说,现在还看不到增长率反弹或者再进一步提高的可能性,很多机构都在下调世界经济预测值,这是一个大背景。另外,地缘政治、产业链转移或者说是产业链重构,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跟中国的所谓的“脱钩”,对我们还是有一定冲击。过去,我国出口市场中,发达国家一直占到一半以上,这也是过去40多年外贸发展的主要动力。但现在整体来看,他们的部分采购需求从中国转移是会进一步发生的,这对我国出口会有压力。此外,我国现在正积极构建以“内循环”为主的“双循环”经济结构。反映在外贸上,过去这些年,外贸占GDP的增长、占GDP的比重一直都在下降,这也成为一个宏观趋势。所以,中国经济发展对外贸的依赖程度肯定会下降。未来,国内生产的产品更多会以国内市场为主。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是,外资企业以前生产的大概1/3产品供国内市场,2/3出口,但现在反过来了。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国外贸增长也可以说是到了一个新阶段。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国内生产主要是供出口。加上我国整体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都在发生调整,“内循环”比例会进一步提高。中国的优势在于生产能力。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后,我们的生产能力得到快速释放。过去几个月,相比于德国、日本、韩国、越南、印度等主要出口工业国,中国的出口形势仍然是最好的。全球需求萎靡,这个靠单一国家是无法扭转的。但从生产的角度来讲,我们体现出来更强的竞争力。当处在低迷的世界市场当中,我们的竞争力还是能占领更高的市场份额。
我们与东盟形成了上下游关系
中国新闻周刊:5月,我国前三大出口市场增速都在下滑。其中,对欧盟出口446.3亿美元,同比下降7.0%,原因是什么?欧盟市场未来的主要挑战有哪些?
屠新泉:欧盟在贸易政策上总体是较为开放的,比较遵守WTO规则。虽然这两年也受到了美国一些影响,但还没采取类似于美国这样比较明显的“脱钩”政策。所以我国对欧盟出口下降并不是因为欧盟政策原因,更多还是由于欧盟经济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欧盟,尤其是德国,受俄乌冲突的冲击比较大,其整体的通货膨胀率、经济增长率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德国又是欧洲经济的“火车头”,德国经济不好,整个欧洲经济都不太好。相应地,中国对欧洲的出口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对欧盟经济现状的反应。欧盟市场未来的挑战主要还是在于俄乌战争的破坏性影响。到现在,欧盟的通货膨胀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这会抑制居民的消费能力。例如,去年冬季,欧洲整体供暖成本、能源成本都大幅度走高,当地人把钱都花在这上面,消费的钱自然就减少了,这对我国出口产生了一定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东盟是我国最大的出口支撑经济体,但对东盟出口在四五月份连续回落。这应该需要担心吗?与产业链转移到东南亚有关吗?
屠新泉:东盟这两年跟我们的经贸关系发展非常快。我认为,东盟可能是我国潜力最大的贸易伙伴。因为东盟体量不小,有6亿多人口,总体还处在快速发展阶段。此外,东盟跟中国的产业链、供应链的关系密切。产业链转移对外贸影响有好有坏。虽然中国有一些企业转移到了越南、马来西亚、泰国等国家,但也带动了出口。因为企业的组装厂去了东盟,但中间品依旧还需要依靠中国制造,得从中国进口。比如,我们现在跟越南之间的贸易增速非常快,今年1至5月对越南的贸易总额超800亿美元。所以我们现在跟东盟之间的关系,从供应链角度来讲,是上下游关系。我们处在上游,东盟在下游。当然,对东盟出口在四五月份连续回落,这也是因为联动效应。东盟国家的出口对象主要还是美国、欧盟等发达国家。但他们现在总体形势都不太好,对东盟的进口需求下降。相应地,东盟对我国的进口需求也会下滑。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和东盟之间本身发生了什么问题,而是第三方市场出现了问题,带来的连锁反应。所以现在也有观点认为,我们通过加强与东盟的外贸关系,实现了跟美国的间接挂钩:中国向东盟出口,东盟向美国出口,有传导效应。
中国新闻周刊:随着今年6月2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对菲律宾正式生效,RCEP对15个签署国全面生效。你觉得该协定会产生哪些影响?
屠新泉:RCEP在东亚地区(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打造了一个产业链闭环。无论是从生产还是消费的角度,都形成了一个更加顺畅、自由化、便利化的流通体系,这是非常关键的。我们以前曾经力推中、日、韩三边的FTA(自由贸易协定),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RCEP已经把中日韩包括进去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已经实现了东亚“经济一体化”,这非常重要,它带来的放大效应是比较显著的。RCEP的东亚签署国在地理上、文化上都很接近。澳新稍微西方一点,但他们跟东亚地区的关系也都非常密切。从经济的角度来讲,RCEP签署国的互补性也非常强,规模庞大,随着RCEP深度实施,我觉得包括贸易自由化、投资自由化等在内的一系列红利都会逐步释放。
我们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程度在下降
中国新闻周刊:对美国出口下降,中美贸易战、美国的印太经济框架落地、美国制造业回流等,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屠新泉:目前中国对美国出口的绝对值还可以。但是,中美“贸易战”还是有很大冲击,毕竟范围太大了。被加征关税的产品出口有明显萎缩,但部分没有被加征关税的产品,其出口仍然在增长,综合来看,总体变化不是太大。这也说明,美国如果没有加征关税,我们对美国的出口增长远远要比现在快,单边贸易保护主义确实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不仅是贸易战,美国也在更进一步推动“脱钩断链”,把一些产业链转移到他的伙伴国、盟国,或者说像墨西哥这样的地方。有的以美国市场为主的企业,他就不得不把供应链转移出中国。产业链的转移比出口的转移要更慢一些,这些也会对我们产生影响。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没那么明显,但也在慢慢显现出来。对美国出口下降,也跟我们与美国之间的贸易结构本身变化有关。实际上,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占总出口的比重,大概从2000年左右开始出现持续的缓慢下降。美国对我国出口市场的重要性在持续下降,虽然速度很慢,不是说有显著变化,但它是个长期趋势。以前我们对美国出口市场高度依赖,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扮演了“世界工厂”角色,产品加工组装后卖到美国。但现在,对这些产业、商品的依赖程度在下降。像制鞋、服装等产业已经转移出去很多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对美国出口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减少,是中国产业升级的结果。另外,伴随产业升级,我国已经从中低端消费品出口国,变成一个中间品的出口国,而美国基于目前制造业情况,并不能充分消化。结果就是,中国中间品的主要出口国不是美国,而是东盟和一些其他国家,我们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程度在下降。
中国新闻周刊:应该如何应对产业链转移造成的压力?
屠新泉:产业链转移的影响肯定会进一步显现。但并不都是负面影响,有一部分转移是我们主动作为,具有经济上的合理性。当然,产业链转移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比如一些劳动密集型的加工制造企业转移,肯定会带来失业的问题。但是我们的解决思路不是说一定要留住这个工厂,不管它工资再低,我们要留住它。我们应该是发展新的产业来吸纳就业人口,让这些劳动者得到更高工资。这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不然你永远都是个低收入国家,永远富不起来的。所以我们需要顺势而为,不强留那些低回报低收入企业,同时不断推动产业升级,发展新兴产业。
政府要将资源向社会转移
中国新闻周刊:今年你觉得外贸还有哪些灰犀牛是需要警惕的?外贸企业缺订单,应该如何“过冬”?
屠新泉:最需要关注的还是俄乌冲突的演变。如果说战事进一步扩大,再次影响欧洲形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好事。现在之所以出现外贸订单减少或者流失,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受到地缘政治影响,大家对未来预期不稳。从国家层面来说,制造业转型升级正在进行,竞争力也在增强。从企业角度来讲,外部因素我们也影响不了,只能说尽可能去设法规避风险,同时不断提高自己的竞争力。
中国新闻周刊:外贸尤其是出口的走弱,为国内经济的稳步复苏带来不确定性。面对外需和内需同时不足,你认为国内应该出台什么样的刺激政策?
屠新泉:我们近年来比较持续的问题是重生产轻消费,虽然说前期政府投资很重要,但到了一定阶段应该做调整,但目前来看,调整力度不明显。政府应该要把资源进一步向社会、民间转移,把钱交给市场,交给企业和老百姓去消费。从市场角度来看,企业沉迷于低成本优势,我国劳动者收入偏低,导致消费力不足。现在迫切需要“收入倍增计划”提高劳动者收入水平。政府投资也应该从“硬基建”转换到“软基建”,包括教育、医疗、养老等社会保障类投资力度应该要加大,这样才能形成更高水平的“内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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