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赵永升） 17岁青年被杀引爆骚乱：法国立于“悬崖之上”

（来源：南方周末 2023-07-06）

游行痕迹还未及时清理，地上依然有“为纳赫尔呼吁正义”的口号。

2023年7月5日，法国巴黎共和国广场，两名执勤的警察不时主动上前与停留此处的青年交谈，满脸带着微笑。

往常，几乎所有的游行（经过公示的没公示的）都会围绕玛丽安女神像展开。 

“这些涂在广场地面的口号，什么时候会被清理？”南方周末询问清洁工，她说，游行结束后的12个小时里。 

当晚，一场暴雨席卷巴黎。

7月4日，巴黎共和国广场玛丽安像附近，仍有警察部署在附近。这里是历次游行的必经之路。

“这是永久恢复平静了吗？还需要在未来几日保持谨慎态度。”2023年7月4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市长会议上说。

这一天里，马克龙在爱丽舍宫会见了近三百余名受到骚乱事件影响的城镇市长。 

自6月27日，17岁的纳赫尔（Nahel）在一次交通拦截中被警察开枪射杀后，法国巴黎、马赛、里昂乃至海外领地的骚乱者为“阿尔及利亚裔青年之死”抗议。骚乱如病毒般蔓延至周边国家。

为应对骚乱，法国在国内部署了4.5万名警察和宪兵。法国内政部还向马赛和里昂增派了特警、装甲车和直升机。 

7月5日，暴力事件正在逐渐减少。 

据法国内政部统计，截止到7月3日凌晨，因城市暴力事件被捕的人只有157人，在骚乱高峰，逮捕人数期曾达到1311名。

一位青年之死缘何引爆大规模骚乱？

在南泰尔事发地、巴黎总统府和共和国广场等地，南方周末记者向多位法国人寻找答案，一些人将骚乱起因归结为“警察过度执法，射杀纳赫尔存在争议”，而也有人认为“纳赫尔是北非移民后代，骚乱是郊区青年释放情绪的缺口”。 

纳赫尔之死的“怒火”再次暴露了法国郊区人群对警察执法和种族主义的不满。夹在左右派之间的马克龙也再次面临执政挑战。 

移民、宗教、种族融合困境交织成天罗地网，法国已立于“悬崖之上”，难以全身而退。

 移民：愤怒 

被杀青年纳赫尔住在巴黎西郊的南泰尔地区（Nanterre），这里距离巴黎市中心约10公里，人口不到10万人、当地24%的居民为移民。 

多位住在南泰尔的华人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6月29日是南泰尔地区的骚乱高峰期。 

据法国新闻广播电台报道，那天晚上，纳赫尔的母亲穆尼尔站在一辆卡车上带领一群人游行。她举着红色的信号弹，穿着“为纳赫尔寻求正义”的白色T恤，在南泰尔主干道游行。

7月3日 年纳赫尔遇难的路口放着鲜花。 

骚乱者所到之处，大部分店铺被砸开门、抢掠一空。连日的抗议导致法国多地店铺被破坏。 

据法国雇主团体（Medef)统计，截止到7月4日晚，骚乱造成损失的超过10亿欧元，其中200家企业和300家银行分行被抢劫，250家烟草店被毁。

“6月29日白天，他们把玻璃都砸碎了，我的同事吓得不敢动，大喊‘住手！’但是没有人听。”30岁的黑人青年Romain一脸无奈告诉南方周末。他是巴黎Monoprix高档超市的营业员。

这家超市距离纳赫尔遇难点约100米，玻璃门窗或是被骚乱者砸碎，或是濒临破碎边缘。原本的玻璃门窗全部钉上了木板。

“谁知道这群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呢？”Romain指了指他身后的监控说，这些人毫无顾忌，不过他们还知道把脸遮起来。

为什么不报警？               

“尽管当天外面全是警笛声，但是警察在别处忙着，顾不上我们。”Romain说。

Romain所在的Monoprix超市还未收拾好残局，部分货架仍空空荡荡。Romain的同事将地上的碎布条、纸屑拖到一起，又将倒下的价格牌重新立起来。

而公共设施也遭到了严重的损毁，例如，巴黎北部奥贝维利埃一个车站有12辆公交车被烧毁、梅茨市图书馆被烧毁等。

7月3日傍晚，巴黎南泰尔大学附近仍能看到少许车辆、垃圾桶被烧毁的痕迹——邮局门脸贴上了木板，银行的取款机屏幕被砸烂。

区政府门口的围栏被喷上标语，“为纳赫尔寻求正义”，以及“猪去死”（Mort Aux Porcs），后者源自说唱歌曲中侮辱警察的段落。 

Romain的同事认为，过几天骚乱就会结束了。不过，Romain担心这群人会在国庆节那天卷土重来。“我并不害怕，他们其实不会伤人。”他平静地说。

但如果从纳赫尔居住地附近坐火车，只要30分钟就能到巴黎市中心，那里的人们生活如常。巴黎人仍在路边喝咖啡、享受落日余晖。

7月4日傍晚，在法国巴黎共和国广场、香榭丽舍大街等地，骚乱者早已不见了踪迹，而地面上仍有“为纳赫尔呼吁正义”等字样。

“骚乱就像一场舞台表演，那些人需要表达愤怒。”香榭丽舍大街警戒线一侧，巴黎人Laurent向南方周末形容连日来的骚乱。

当晚在共和国广场周围，执勤警察已经没有了紧张的表情。

警察：困局

“市区看似不会出现骚乱，但郊区情况依旧复杂。我不能保证游行不会发生。” 乔纳森纳告诉南方周末，他是巴黎共和国广场上的一名执勤警察。

在过去一周里，他们一组七人，每晚20点便穿上防护服，一直待到约凌晨三点半。“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乔纳森纳指向警车内的护甲和防护服。

7月5日，两名执勤警察在共和国广场散步。      

纳赫尔之死，掀起了法国社会关于“警察是否过度执法”的讨论。法国社会呈现出两种观点，偏右的保守派大多数支持警察，而左派和大多数少数族裔群体更支持纳赫尔一方。

“枪杀纳赫尔的警官在被证明有罪之前是无辜的。”法国警察工会代表雅恩·巴斯提尔 (Yann Bastiere)说，该警察拦下纳赫尔是因为他不遵守高速公路法规，而不是因为他的外表或种族血统。

“这并不是纳赫尔第一次无视警察的存在。”巴黎南泰尔警察厅发言人提到，此前，他曾被移交给南泰尔检察院；2022年他还曾卷入另一起拒绝服从当局命令的案件。

警察工会的立场一向强硬。        

法国警察联盟和警察工会办公室的一则公告中提到，现在应该战斗来对抗这些“害虫”：警察要战斗，因为我们身处战争中！

在6月29日骚乱最严重时，乔纳森纳和他的队友们曾在执勤中受到攻击，骚乱者们疯狂地朝他们砸东西，警员们适度进行了反击。

“我们是警察，只是在履行职责。穿上这身衣服时，我们只能那么做。”乔纳森纳是一个法籍黑人，今年是他成为警察的第七年。作为中级警察，他每月可以领到约2000欧左右的薪水。

支持纳赫尔一方的人认为，法国警察部门存在系统性的种族主义。

2020年人权观察组织一份报告称，法国警察在身份检查时，常常针对贫困社区的少数族裔。来自巴黎最贫困地区塞纳-圣但尼省的人被警察拦截次数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多，其中17%的受检者被罚款。

“我们受够了，我们不是人渣！”从小看着受害者纳赫勒长大的穆罕默德·贾库比对媒体说，他不明白为何少数族裔社区会时常成为警察的眼中钉。

此外，一些法国人对“警察何时使用武器”提出质疑。

来自南泰尔社区的一位四十多岁白人妇女告诉南方周末，因为2017年法国政府对警察使用武器的界限并不明确，这才导致了“警察过度执法”。 

在2017年法国政府针对恐怖袭击颁布的一项法律写着：如果司机“不遵守停车命令，且车内人员可能威胁到警员或他人的人身安全时”，警察可以向车辆开枪，以及在“绝对必要和严格相称的情况下”才可以使用武器。 

此前，法国土生土长的第二代移民曾发起独狼式恐怖袭击，让警察执法力度加大。

“该法律出现后，法国针对移动车辆的致命枪击事件增加了五倍。2022年，有13人在车内被枪杀。”法国研究员塞巴斯蒂安·罗切（Sebastian Roché）说，它让警察更容易诉诸枪支。 

南泰尔检察官办公室宣布，该警官已因故意杀人罪接受正式调查并被拘留。南泰尔最高检察官帕斯卡·普拉什表示，该警官不符合“使用该武器的法律条件”。

目前，警察家属、纳赫尔家属在不同的捐款网站上筹款。截至7月5日发稿时，警察家属的捐款筹集到了162万欧元，纳赫尔家属的捐款只有40万欧元。值得一提的是，警察家属的捐款是由极右翼人物让·梅西哈（Jean Messiha）发起的，此举引发了左翼政客的不满。

尽管“在法国当警察吃力不讨好”，但乔纳森纳表示，正义感让他毅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不会害怕，也不觉得累。可能我家人们会为我担心。”

郊区青年：被边缘化

“大规模骚乱的主力军是青少年，这也印证了青少年犯罪是法国乃至欧洲的普遍社会问题之一。”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所所长崔洪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根据媒体报道，纳赫尔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此前，他送过外卖，还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培训学校学习电工，但最终退学。

本次骚乱者和纳赫尔一样，大多是来自法国低收入地区的“郊区青年”。他们是一代移民或移民后裔，他们有着西非、北非以及中东血统。

据法国政府统计数据，自6月30日以来，至少有3915人被逮捕。他们的平均年龄为17岁，其中三分之一是未成年人。被捕者都有前科。

“法国移民青年数量逐年增多，但他们又不被主流阶层所接受。因此少数族裔对法国社会的认同感几近消失。”法国政治学家、社会学家萨米·奈尔认为。

郊区青年在融入法国社会时常常“被歧视”“被边缘化”。          

“如果纳赫尔是白人、蓝眼睛，他就不会逃跑，如果车里的乘客是白人、蓝眼睛，警察就不会想到近距离开枪。”法国《世界报》援引摩洛哥《马格里布日报》总编辑齐德·克里琴的话，“纳赫尔之死不仅关系到警察与公民的关系，也关系到法国与外来移民的关系。”

面对种族主义执法与纳赫尔之死的联系，法国爱丽舍宫发言人持否定态度，并表示一切均为“个人行为”， 并不代表整个警方。

“任何对法国警察系统性种族主义或歧视的指控都是毫无根据的。”法国外交部在事后声明中也提到。

共情纳赫尔之死的多是南泰尔地区的居民或是少数族裔者。

“纳赫尔真的才17岁，年纪太小了。”在纳赫尔倒下的十字路口前，一位穿着蓝色长袍的老太太向南方周末感叹。她丢下一句，“太令人伤心了”，便推着手推车离开。

一位阿尔及利亚裔司机Fahim也表示，“警察有一千种方法让少年停下，但他不应该开枪。”Fahim在阿尔及利亚曾是一名警察，“如果是我面对这种情况，会打开车门将人拽出来，或者朝车顶开枪来警告青年停下来。” 

纳赫尔之死点燃了郊区青年的怒火，他们将愤怒倾泻到街头，逐渐走向极端化。 

7月4日 巴黎共和国广场附近一家法国银行CIC被画满涂鸦。

据法国24电视台报道，7月2日凌晨，一辆车冲进勒哈伊莱罗斯市市长文森特·让布伦的家中，他的妻子和1个孩子在睡梦中被袭击受伤。

法国地区检察官斯蒂芬·哈杜安调查发现，这辆车的目的是冲撞房屋并将其纵火。车内有一瓶助燃剂。

法国保守派共和党人士让·布伦谴责，这起市长袭击事件代表了骚乱中“恐怖和耻辱”的新阶段。

“被边缘化的郊区人长期对法国社会不满，游行示威最后也演变为一场暴力的狂欢。”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法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赵永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一阵阵骚乱过后，纳赫尔的祖母在采访中劝告游行者，“不要打破窗户、公共汽车……学校。我们想让事情平静下来。”

她称，自己仅对杀害孙子的警察感到愤怒，但并不是对整个警察感到愤怒。

骚乱人群的年轻化，让马克龙将一部分责任归咎于“社交媒体”。“请管控刺激民众情绪的敏感视频。”马克龙警告社交媒体平台。

外来移民：难以融合

纳赫尔之死，让法国社会联想起“2005年骚乱事件”。

为了躲避警察，名为扎德和布纳的两名穆斯林男孩在供电站触电身亡。彼时，法国社会掀起三周的骚乱，抗议者与警察连续21天面对面。据法国《世界报》回溯，超过1万辆汽车被烧毁，233座公共建筑被损坏。当局逮捕了四千多人。

“警方并未对两名青少年进行人身追捕。”时任法国内政部长尼古拉·萨科齐表示。多位法国政府高级官员声称这些男孩是“小偷”。

为了平息骚乱，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承诺与歧视“毒药”作斗争。

可情况尚未好转，法国的移民问题和城郊治安问题盘根错节。

在法语中，郊区（banlieue）特指“移民的聚居区”。       

二战后，法国迎来了经济腾飞的“辉煌三十年”。法国吸收了大量法国殖民地的劳动力，他们大多从事矿业、手工制造业。

初来乍到的移民聚集在郊区廉租房内，形成了早期的“郊区”。

但好景不长，一面是因为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后，法国经济深受重创，另一面是婴儿潮时代劳动力激增。

“在法国去工业化时代，大量郊区移民被迫失业。”赵永升分析。

法国政府曾出台移民遣返政策，但已在法国扎根的外来移民拒绝“回国”，甚至更多海外移民家属以“团聚”为由进入法国。

法国政府难以在移民问题上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1988年法国政府抛弃了移民同化原则，提出了“移民融合”原则，但积累的矛盾却越来越难以调和。

由于资源分布、社会融入问题，郊区移民在教育、就业等问题上长期落后于法国主流社会。

“北非裔和非洲黑人移民难融入法国当地社会。”赵永升认为，他们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和圈子，很少与法国社会接触。“纳赫尔被杀事件其实只是个导火索，如果没有这个事情，别的事件也可能触发一场社会危机。”

“包括法国和整个欧洲都在收紧移民政策，但在短期内仍是一个卸不掉的历史包袱。”崔洪建表示。

法国国家统计局提供的数据表明，在2015年，法国移民家庭的人均收入中位数仅为1152欧元，贫困率高达38.6%，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本次事件发生地南泰尔虽然不是最贫穷的城市，可在2020年法国统计局数据中，南泰尔15岁到24岁居民中的失业率高达23.1%。

2005年骚乱中心克利希苏布瓦，其贫困率维持在全国平均水平的三倍。骚乱八年后并未解决。

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发现，近年来，马赛北部地区的郊区年轻人的失业率已经超过50%。而本次事件发生地南泰尔23.1%的青年失业率还不算最“差劲”的地区。

“纳赫尔之死既反映了年轻人与警察的紧张关系，也揭露法国社会无力改善郊区现状的事实。”英国《金融时报》评论。

对于法国当局来说，纳赫尔之死是继民粹主义黄背心运动、反对养老金改革之后的又一挑战。 

马克龙也因这场骚乱受到“左右夹击”。左派指责马克龙忽视穷人和边缘群体。右翼人士要求他更加严厉地打击暴力，在全国范围内实施紧急状态。

马克龙先是谴责警方，后又谴责骚乱者。

7月1日，马克龙取消了对德国的国事访问。马克龙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个青年的死亡辩护，纳赫尔之死是“不可解释、不可原谅的”。

为了控制法国骚乱局势，他布置大量警力和装甲车辆，采取公共交通提早停运和“宵禁”等救火措施。

巴黎警察们在共和国广场部署警力、随时待命。    

7月4日凌晨，法国总统府附近依旧处于戒严状态，警车仍在巡逻。

一位出租车司机说，“今天巴黎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东西被抢被破坏，看起来要结束了。”

骚乱将如何结束，所有人都没有给出答案。

这次17岁青年之死引爆了少数族裔与政府的矛盾，撕开了当代法国社会严重分裂的一面，并将法国推到“悬崖之上”。

附：原文链接

https://view.inews.qq.com/k/20230706A00F2300?no-redirect=1&web_channel=wap&openApp=false&openid=o04IBAIayfLaNeFJ0RsC07H8aAnk&key=&version=1800282c&devicetype=iOS16.6&wuid=oDdoCt_W-KPVyiXe0dIi0wPA606Y&sharer=o04IBAIayfLaNeFJ0RsC07H8aAnk&uid=&shareto=&openwith=wxmess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