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酒

作者 黎珊洁

我比自己的影子更为寂静，穿过纷纷扰扰的贪婪

——博尔赫斯 《宁静的自得》

我的白天布满了夜色的静谧

白天就像是一场忙碌的演出。

人们涂脂抹粉，欢笑恸哭，种种戏码层现叠出。

偶尔，你也会像个戏子般嬉笑其中。

但更多的时候，你独自斟一杯孤独之酒，静静旁观。

酒中苦涩

此刻她眼中所见的一切、所感受的一切，她的不幸、孤独，这污浊的水，被风吹动的灯笼发出的微光，一切的一切，甚至她的绝望，都将她推回现实。

——《孤独之酒》

有人说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孤独之酒》是一本看了就忘记的书，然而这本书于我而言就像孤独本身一样使人着迷。作者借书中主人公埃莱娜描述了自己畸形的童年：永远缺席的母爱、盲目的爱情、匮乏的友情……种种的不愉快使她一步步陷入孤独的泥淖。孤独是一杯酒，初尝时并不能发觉它的醇美，然而时间一长，人便逐渐陶醉其中了。

曾经有一位青年学者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回答说：“不愉快的童年。”

内米洛夫斯基也拥有着一个灰蒙蒙的童年，她的母亲是一位没落贵族小姐，生下她完全是为了取悦丈夫，并且将其出生看作自己女性魅力衰减的开始，将她扔给家庭教师和保姆。她拒绝女儿的长大，并强迫内米洛夫斯基穿小女孩的衣服。

缺失的母爱使内米洛夫斯基不相信人们口中的道德。而这道德本身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从小到大，人们口中宣扬的永远是世界阳光的一面，然而人性，连同整个世界，都是极其多元复杂的。世界充斥着比快乐更多的痛苦，而这痛苦也丰满了这个空乏的世界。

当然，没有人愿意接受苦难的折磨。翻开记忆，那些卑微、背叛、缺失、被遗弃的情感如波涛般翻滚不止。犹记得W向我叙述的童年——那些把痛苦和着泪水一起写在日记本上的日子。父母的离异、家族的势利、亲情的缺失使得年幼的她不得不提前独立。她从来不曾轻易爱人，因为被遗弃过所以对任何的情感都极为苛刻；她也从来不轻视任何情感，因为曾经缺失过所以格外珍惜。我热爱这样坚决率性的女子，从来不去否认世界的嘈杂，却也从来不对生命丧失希望。她的坚强、执着以及好强就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我对这个世界的期待与信任。内米洛夫斯基的人生更具有戏剧性和悲剧性：银行家的父亲让她体会到金钱的肮脏；风流的母亲使她对母爱保持着彻底的怀疑；十月革命让她流离失所，畏惧外出，只能躲在阴冷的阁楼里贪婪地阅读。

酒里青春

青春是一杯美酒，却通常装在一只粗制滥造的杯子里。

——《猎物》

1942年。

尽管内米洛夫斯基的笔调仍然灰暗无光，但她已有了心爱的丈夫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上天让她在遭遇了痛苦的童年之后迎来了人生的幸福。然而幸福永远不可能天长地久。七月，39岁的内米洛夫斯基被法国警方以“没有国籍的犹太人”为由逮捕。

被带走前，她对两个女儿说：“我要出远门一趟。”

一个月之后，她因伤寒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

我一直在思索，如果我的人生是像这般，我是否会感到幸福呢？即便受尽磨难，却最终有了成就，有了心爱的人；即便人生短暂，却尝尽了酸甜苦辣，一世纷繁。

席慕容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但明明是我们翻得太快，却反而要说它太仓促。人的一生是可以一直繁盛下去的，是我们自己衰老了自己。内米洛夫斯基受尽磨难，却一直风华正茂。一双看透尘世的双眼底下是一颗饱满年轻的心。她的一生都散发着青春的气味，因为过于绝望而心存希望。

只是青春往往盛放在一只粗制滥造的杯子之中。那只杯子上刻满了苦难的痕迹。只有真正的勇者才有能力举杯啜饮万丈豪情。

所以，如果我的人生是像这般，那我应当感到荣幸才对。或者，这番人生并不是我等能够企盼的。也许我可以平庸地笑完一世，最终却发觉一切只是一场荒诞滑稽的梦境。可是，即便不能够轰轰烈烈惊心动魄，我也还在期待着这人生有那么一些不平凡，虽然我明确地意识到这样的一条道路必定是坎坷不平的。

尽管这盛放着青春的杯子如此粗制滥造，我们却不介意。这，才是我们的青春。

原本孤独

我孤独，但我的孤独苦涩而又令人陶醉。

——《孤独之酒》

内米洛夫斯基的童年是阴冷无光的，她的母亲从不爱她，她的父亲疼爱她却常常不在她的身边。年幼的内米洛夫斯基学会了在缺乏亲情的环境下如何幸存。她从小养成了孤独的习惯，这孤独赋予了她犀利的双眼和讽刺的笔调。

然而当她历尽艰辛终于建立起自己的和美家庭时，我以为，她亦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是人的生活状态。人们出生，便注定了孤独的本质。独立的思想人格使他们相互分开。内米洛夫斯基在十八岁时开始了正式的写作，一直持续至死。她对写作的激情是一把熄不灭的火。从这一个角度来说，她始终是独立的，这使得她内心更加宁静孤独。

你是否有过失眠的经历？在未央的深夜里，你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中沉思，此刻的你没有任何的干扰，全身心盛放着孤独。而这孤独才是最为真实的，因为你会发现一切都无法使你蒙蔽，你的孤独让你清醒睿智。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我们害怕明白这样的现实。我们寻找着各种嬉笑的理由，聚集成群，以此远离孤独。当我们发现我们不再孤独时，生命却向着空虚的方向行进。实际上，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勇气面对孤独。它并不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反而会使这份爱更加牢固和珍贵。这让我想起简·爱，那个苍白瘦削而倔强固执的女人。她孤独的气质使她显得神秘而孤傲，也让她一旦相爱便义无反顾。所以当罗切斯特一无所有时，她还能那样沉静地与之相伴。这份尊严不容怀疑，这份爱情不容亵渎，这份孤独更不容遗弃。

这一杯孤独的酒啊，淡淡的苦涩中浸透着丝丝甜美。啜饮孤独，那一世的纷繁，你静静走过。

我的夜晚阳光明媚

你是虔诚的信徒，在月光里默默祈祷。

你是多情的诗人，在黑暗中轻轻吟诵。

你的黑夜浸透你的灵魂，入侵你的生命，饱食你的孤独。

它无处不在，你无法逃离。

然而这夜色明媚得无可抵挡。

你欢笑着恸哭着伤怀着明媚着。

这才是你的生命，阴冷而温暖，苦涩而甜蜜。

最后的酒

在内米洛夫斯基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她的两个女儿带着内米洛夫斯基的遗稿来到外租母家，这个绝情的母亲不予救助，冷血地说道：“你们可以去住孤儿院。”

然而当内米洛夫斯基的母亲102岁老死于豪宅时，人们在她的保险柜里只找到了两件东西：内米洛夫斯基的成名作《大卫·格德尔》和以她母亲为原型创作的《伊莎贝尔》。

之后，内米洛夫斯基的才情像战争的硝烟一般，迅速地离开了人们的视野。杜拉斯的风情被记住了，而内米洛夫斯基的孤独却不公正地被人们遗忘在书架里不起眼的角落。

直到1985年，才有人想到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2004年，她的遗作《法兰西组曲》首次面世。该书出版后很快就万众瞩目，一个月内就有十五个国家购买版权，掀起了一阵可怕的“内米热”。同年，法国文学大奖雷诺多奖破例颁给了这位已经去世的美丽女人。

内米洛夫斯基的女儿德尼丝说，我的母亲终于得到了公正的对待。

在某一个燥热的夏天里，我第一次读到内米洛夫斯基，她那忧愁而绝望的笔调像是一块石子，咚的一声丢进了我狭隘的生命中心，激起了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