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在北京呆了也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相比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于我,却积累起了关于这个城市的点滴印象——一个懒散的酒鬼眼中的北京散记。
我是一个迷恋于音乐和酒的酒鬼,却有着一种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好感,一个懒人因此愿意在闲适之时,在这个城市的角落转转,但是,我不是一个旅游爱好者,所以到现在还不曾去过圆明园、颐和园之属。之前是曾经去过故宫的,那是对大清国康乾盛世的好感,也夹杂了一些流行清宫影视的影响,然而匆匆随着几万人流朝圣之后,却发现空空旷旷的大殿和广场原本不是十几万满洲轻骑能够轻易充实的了的,金碧辉煌君临天下的背后只有战战兢兢的顺从,征服的只是脑门上那一绺长发。至于之前那个朱家的王朝,则止剩下被嗟然阉割的苦涩。
幼时翻开《红楼梦》自然不觉其味,却独独对大观园的兴盛和奢华颇为艳羡。及至初抵京城,便力邀闲极无事的新识室友奔北京大观园而去。换了三四次公车好容易到了南菜园,筒瓦泥鳅脊的大门总算让人感觉就是这个味儿,欣喜之下买了票进去,方才慨叹曹雪芹的笔力:文学的意境永远是实物表现不了的。眼前的小石头小水沟实难与天工造化的大观园的叠嶂曲径、清溪泻雪相符。所幸已不是儿时的心境,权且以假作真以有为无,寻那石头所记之事。与一旁欲睡之室友议论,却发现其人所知仅有高中那《林黛玉进贾府》。一时权作导游,指点一二景致:此处为当时儿女冬日享受烧烤美味之地,此地乃众人设螃蟹宴之所……云云,不觉腹中有异。一池莲叶就那么自顾地于水中绿着,楼台依旧,《红楼梦》中的那一片富丽堂皇早已尽收场,康乾盛世更是自其始便已终了,恰如《桃花扇》中那一阕:“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独曹雪芹末落包衣之后感伤,便是那皇室贵胄纳兰公子一曲《采桑子》也道尽哀愁:“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不觉到了省亲别墅,倒是威仪四方,“顾恩思义”四字尚在,当自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先秦老庄的无为,魏晋士族的悲凉,及于唐宋之下,无不感伤于生命短暂世事无常。中华文明的发达使神学巫术过早地退出了历史,宗教还未成气候,信仰自是在人本的前提下的自我设定。天人之道,造就了儒道佛的共存,给予不同境遇的人选择,其所不同者,心境而已,而所谓功名,早在宁荣的幻象中终为虚化。
大观园毕竟是后人根据小说臆造的,算不得准,然而大一时发奋研读红学,周汝昌的书看了不少,中毒不浅,便有了去恭王府后花园红楼梦寻真的心思。比照着周先生所述,一点一点寻觅历史的踪迹,已经从太虚的故事中跳出来了,又陷入了真实的感伤。从大观园原形的恭王府,从贾宝玉背后的真玉,不说高阳《红楼梦断》的臆想,单是几个红楼梦版本的研究已经让人几欲落泪——脂砚斋的字字点评比文学本身更能构造给人无尽的遗憾和唯美。残缺的故事伏线已清,索引派可以照着去狗尾续貂了,肯定比程高伪本出色;脂芹之间的情感却是真切切的。书中宝黛总以我心知你而你心未尝知我纠葛不清,书外脂砚斋不独熟知雪芹所写,但只往事历历,观书自与别个不同。“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于是难抑:“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含蓄隽永的爱为中国文化推崇,“发乎情,止乎礼”,说不破的那种精神交流是一种艺术的爱,就如《花样年华》一般;而身份不明的脂砚斋于芹逝后的这一肺腑之言,最是至情至爱的表现。 跳出《红楼梦》,恭王府的精致则就和和珅密不可分了。宝库那各不相同的窗,炫耀着一件艺术品背后最实质的媚俗与实用,就如同假山下压着的那个“天下第一福”,是一个害怕失却富贵的香甜的梦。“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富贾天下也难逃一个身败名裂,及至一个缢死白绫的终局。曲杯亭的流觞醉了百年、千年,总有酒醒后的寒风习习让你清醒地立在历史长河中,想想改追求什么,又该放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