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沉溺在书中的孩子,江南梦必是有的。我是没有去过江南的孩子,所以我的江南梦更多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梦。来自江南的孩子说我梦的是太过肤浅的江南,从北方去江南求学的孩子告诉我说我梦的是太过完美的江南。但是无论如何,这也就是我的那个古籍中的江南梦了。而从这些诗词歌赋中编织出来的江南梦里,一定逃不了的一个形象,便是梅。
古人一直在说江南春光好,江南夏荷盛,江南秋蕊多。冬天似乎总是肃杀的。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寒彻骨,却是淡墨泼出的一种素色,湿而冷。而在素色当中灼灼其华的,便是那一树的梅了。太多太多赞梅的诗词,红梅白梅墙角数枝凌寒独自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江南的孩子们告诉我说梅其实盛开的时候已经是早春而非寒冬,但是我固执地认为梅就是一种冬的精灵。也许是小时候把梅与腊梅混淆的后遗症,也许因为另一种执念:梅与雪,必是共存。
梅和雪,这两种冬的精灵,是有着很奇妙的关系的。几千年来它们的共舞似乎是一种最美的景致,但真的共舞之时又常常争强好胜地与对方比着。然后就有了骚人搁笔费评章,有了那中庸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评价。然而梅和雪也许对于这些评论都是不置可否的吧,顶多在嘴角微微画出完美弧度,然后回转了目光,继续与挚友的共舞。雪与梅是互为知己的。那种高山流水的知己,那种有点排斥对方以外一切人的意味的知己。当雪在塞外大漠上躺卧成千里洁白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思念关内的梅;当梅淋在冬天的冷雨中湿成满地残红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思念冰冷然而温柔的雪。这一对挚友在所有的诗词中都是如此地密切,缺了任何一者的图画都是残缺。
“墙角的花!当你孤芳自赏时,天地就小了。”虽然这诗中写的是泛泛的花,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写的是梅。每个人对于这句诗都有不同的理解,并且也有很多人说它是在批判过于孤高自诩的骨格。但是我眼中的这枝花是一位有着傲骨的精灵,遍身散发着高洁的气息,如雪般纯粹冰寒,俯视芸芸众生。
于是我在江南梦里说,踏雪寻梅。
但是我真的会去踏雪寻梅么?
踏雪寻梅,是将双足践在雪的洁白上,去寻访梅的踪迹。这对于雪是不是某种不公?我相信梅是不愿有人踏雪寻梅的,即使雪甘愿,即使那人是性情中人。我是北方的孩子,冬天会见到许多许多的雪,真的是鹅毛一样的纷扬的瓣。然而雪只有在洁白时才是最美,所以我总是不想在雪天走空旷的平地——那种肆意而高洁的纯白中,脚印是一种玷污。我宁愿站在一个角落,看雪花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一滴泪也似的纯净,看我呼出的气在风中与雪飞扬,看夜晚橙黄色的线一样的路灯光下雪花的凌舞,折射出清透的幻影。我等俗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身为雪之知交的梅?
于是不喜雨夹雪,如同不喜雨中的梅。虽然也喜欢雨,但雨夹雪却是一种很纠结的存在。雨没法保持它的随性,雪没法保持它的坚持。结果只是造成了地上的一片泥泞。污黑的泥浆溅起来,沾在鞋底,随着脚步污了其他地方本来还保留着最后一点晶莹的雪。身上留不下冰晶折射出的光,只有被沾湿的点点水渍,和着冰茬。地上如果有点半化未化的雪,便会是灰色的湿滑。便因此而更加庆幸我生在北方,所见的雪更多的是绵厚若毯的大雪,下便下到透彻,没有温温吞吞的纠结。而梅更是不属于雨的。雨中的梅太沉重,而且是无法抖落的那种沉重,浸透骨髓的压力与凄清。
所以,更加钟爱梅雪的共舞。而这个题目,也许应该是——
梦雪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