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妇女报》 2024-02-27)
编者按
马克思没有忽视妇女问题,《资本论》中至少有20多处描述到妇女、家庭等问题。他以唯物史观与现代性批判叙事方式为基本遵循,讨论妇女问题时以女工的生存境遇为叙事基点,将妇女劳动作为叙事核心,将妇女解放作为叙事旨趣,对妇女问题有深入的分析和思考。他既在理论层面阐明了将妇女的劳动前提建立在既有秩序之上的资本逻辑及其现实展开,又揭示了资本主义时代私人生活与公共领域妇女身份矛盾与现实两难。
■ 钟路
马克思没有系统地论述妇女问题,为此很多西方女性主义者控诉其为“性别盲”。实际上,马克思的《资本论》中至少有20多处描述到妇女、家庭等问题。他以唯物史观与现代性批判叙事方式为基本遵循,讨论妇女问题时以女工的生存境遇为叙事基点,将妇女劳动作为叙事核心,将妇女解放作为叙事旨趣,对妇女问题有深入的分析和思考。他既在理论层面阐明了将妇女的劳动前提建立在既有秩序之上的资本逻辑及其现实展开,又揭示了资本主义时代私人生活与公共领域妇女身份矛盾与现实两难。
叙事基点:女工的生存境遇
对女工生存现实的关切。《资本论》多处详细叙述女工的整体生存实况。马克思引用翔实、准确的数据描述了女工从事的具体行业、劳动强度、身体健康等生存状况,将其遭受的过度劳动、空气不足、营养不良、健康受损等灾难归结于资本主义的剥削。
对某些女工道德的担忧。《资本论》中察觉到某些女工的道德贫困。针对某些女工道德感的丧失,马克思将其归咎于资本主义对性别、荣辱、审美的消解;针对某些已婚女工的家庭职责缺位,马克思将其归咎为资本主义对家庭活动的剥夺与异化;针对某些失业女工的道德迷失,马克思将其归咎为资本主义积累一般规律的后果。
叙事核心:妇女劳动的辩证呈现
马克思没有忽略或贬低家务劳动、再生产等,他在《资本论》中将资本主义视为一个整体的系统,叙述了劳动主体、劳动内容、劳动性质等及其关系,对妇女劳动有辩证的思考。
从主体而言,马克思把工厂工业的妇女劳动称为“补充劳动力”。“补充劳动力”这一措辞暗含两重蕴意:一是,在大工业之前,社会生产的劳动力以成年男性为主,妇女劳动力不是主要力量。二是,过去阻碍妇女进入工厂工业的主要因素是体力。根据“补充劳动力”这一表述,马克思关于性别劳动分工的立场再次显现。正如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表述一样,性别劳动分工最开始是自然产生的。所有制的产生使男女分工存在价值分野。马克思将妇女雇佣劳动力称为“补充劳动力”不是对妇女劳动的贬低,是一种客观叙述男性工资劳动垄断地位的事实判断。
从内容而言,妇女劳动包括家务劳动与雇佣劳动。马克思认为,机器使妇女进入工厂工业,剥夺了家庭范围内从事的自由劳动时间。显然,马克思把家务劳动看作自由劳动。家务劳动之所以被马克思称为自由劳动,主要在于它与雇佣劳动的性质不同。家务劳动没有体现雇佣劳动所谓的异化属性。异化劳动一定存在压迫关系,存在压迫关系的劳动不一定是异化劳动。马克思认为,家务劳动是存在压迫关系的自由劳动。他在《资本论》中说道:“一般儿童劳动,特别是家务劳动遭受到无限度剥削的制度。”妇女成为雇佣劳动者,意味着她们要承担家庭劳动与雇佣劳动,也要承担父权与资本主义的双重压迫。
从性质而言,妇女劳动有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之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四卷第四章专门谈论“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他将生产劳动界定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很显然,妇女的雇佣劳动能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属于生产劳动。家务劳动的情况有些特殊,它是一种生产劳动力价值的劳动。马克思认为,从绝对意义上看,这种劳动是生产的,因为它能够不断补偿原有的价值。但马克思强调自己不是从“绝对意义”层面,而是从资本主义意义层面讨论家务劳动。例如,在家庭内部为工人洗衣服、烹饪等劳动不产生任何剩余价值,因此它不是生产劳动。马克思没有否定家务劳动的生产性,从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的整体角度而言,这些劳动没有为资本家带来剩余价值,在资本家看来不属于生产劳动。马克思多次强调这个前提,在《资本论》中举了女裁缝、女工人、女仆人、女厨师等例子。他认为这些人与工厂工人一样,她们把自己的劳动附定在某种物上,使这些物具有使用价值。这种劳动由于没有产生剩余价值不属于生产劳动。马克思没有贬低家务劳动,他认为家务劳动在不同的情况下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其区分点在于是否为资本主义创造剩余价值。部分学者责难马克思把家务劳动看作非生产劳动,原因是他们把资本主义自身的缺陷,误解为马克思的缺陷。
叙事旨趣:妇女解放的空间设想
生产空间对家庭空间的侵蚀。资本通过使用机器扩大物质资料生产空间,侵蚀了工人的家庭空间。生产空间对家庭空间的侵蚀体现为三个方面:一是由于家庭成员被吸纳到生产空间中,在时间意义上,家庭生活被生产活动压缩。正如马克思所言,妇女与儿童作为补充劳动力被资本主义青睐,原先在家庭内部的儿童游戏、家务劳动时间等被剥夺。在空间意义上,资本家打破家庭的界限,使工人聚集在同一生产空间。二是生产空间的产品逐渐代替家务劳动成果,主要体现在原先可以通过家庭劳动所获得的食物、服务被生产空间的商品所替代。三是生产空间的工具理性对家庭空间价值的侵蚀。在生产空间内,效率、竞争、利润、金钱、财富等是资本主义的信条,撕毁了笼罩家庭空间的“温情脉脉”。
妇女解放的空间设想。在资本主义时代,妇女选择生产性的奴役劳动还是非生产性的自由劳动?无论怎样,妇女彻底解放都不能完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空间的妇女局部解放暗含多层担忧。倘若妇女进入生产空间,他似乎对于“妇女瓦解了男工对资本专制的反抗”表示欣喜。同时马克思担心作为雇佣劳动者的妇女会存在母职缺失,使家庭内部的家务劳动异化,使家庭活动直接受商品拜物教的控制,从而扩大了资本主义的剥削范围。倘若妇女不进入生产空间,马克思认为,家庭内部妇女依然受到父权的剥削。
对于父权与资本主义剥削方式之间的关系,马克思明确说道:“不是亲权(父权)的滥用造成了资本对未成熟劳动力的直接或间接的剥削,相反,正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通过消灭与亲权相适应的经济基础,造成了亲权的滥用。”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通过两种方式造成父权滥用,一种是父亲通过兜售自己的劳动力获取生活资料,从而享有对妻子儿女的绝对权力,一种是父亲通过直接兜售妻子儿女,绝对控制他们的劳动力。
马克思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剥削方式对家庭的影响。资本主义剥削方式既会造成父权的滥用,也会造成旧家庭制度的解体。大工业生产要求妇女、少年儿童在生产空间中发挥作用,通过消灭旧的经济基础,造成旧家庭制度解体。马克思考虑到妇女儿童在社会组织起来的生产中需要承受双重的剥削与伤害,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旧家庭制度的解体是非常可厌和可怕的。但是,这种社会组织起来的生产为家庭和两性关系的更高级形式创造了新的经济基础。马克思没有具体描述更高级形式的两性关系和家庭关系的模样。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于这种新型的家庭关系持积极态度,他把家庭形式看作一个历史发展序列,认为资本主义对妇女造成的奴役具有历史暂时性。在适当的条件下,这种毁灭的、奴役的祸根会转变为人道的发展的源泉。那也意味着,妇女解放在资本主义空间都不能实现,因为不论在生活空间还是生产空间都是被束缚、被压迫的。在更高级的人道的“自由人联合体”空间,妇女作为人的类本质存在,彻底解放才有可能。
马克思没有忽视妇女问题,他始终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分析现实的人,始终出于对人的命运的深厚关切剖析资本主义社会,始终站在人类解放的立场考虑人的发展,这些方法与视角可以为女性主义提供强大的工具。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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