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财新网,2024-11-27)
在已宣称的对华10%关税基础上,未来特朗普关税还会继续往上加,⽽且是有重点地加;同时,取消中国最惠国待遇也可能成为选项。
当地时间2024年10⽉25⽇,美国密歇根州,特朗普出席竞选集会。
图:视觉中国
还未等正式上任,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已经挥舞起了第⼀波关税⼤棒。据特朗普11⽉25⽇在⾃创社交媒体⽹站Truth Social发⽂称,他将在2025年1⽉20⽇重返⽩宫的⾸⽇,对墨⻄哥和加拿⼤所有进⼊美国的商品征收25%关税;同时,他还威胁在美国已征收关税的基础上,对所有从中国输美的商品额外征收10%的关税。这⼀来势汹汹的关税威胁意味着什么,背后透露了特朗普怎样的“贸易战”思路。
“对于关税要加到多少,为什么加到这个数字,特朗普其实完全没有概念。”对外经济贸易⼤学中国WTO研究院院⻓屠新泉接受财新采访时指出,虽然特朗普在竞选时声称要将对华关税提⾼到60%,如今⼜威胁上任后对所有中国商品额外征收10%的关税,外界对于特朗普给出的具体关税数字其实不必过于纠结,“他在上⼀任期也曾扬⾔对华加征45%的关税,但最后也没有加到这么⾼。”
按照彭博、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世界贸易组织(WTO)和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等机构的测算,中国对美出⼝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从2018年初中美贸易战爆发时的3.1%,升⾄2020年初的约20%,之后⼀直延续到现在。屠新泉指出,若在此基础上再加10%的关税“其实并不低”,并且20%的基数只是平均关税,对于部分领域的商品来说基数可能会更⾼。
屠新泉判断,特朗普第⼆任期可能希望对所有领域的中国商品都加⼀点税,但普遍性加税不能加得太⾼,因为部分中国商品在美国进⼝中占⽐太⾼,加税对美国也会造成⼀定负⾯影响。此外,特朗普也可能考虑对美国通胀的影响,⾸先提出加征10%的关税。“但对于他来说,这个税率肯定不够。未来他还会继续往上加,⽽且是有重点地加。”
在上⼀任期,特朗普先后依据美国贸易法案第201条款、第232条款和第301条款对中国进⼝商品加征关税。其中,专⻔针对中国的“301调查”对价值约3700亿美元的中国输美商品祭出了7.5%到25%的关税,占2018年美国对中国进⼝⾦额的68.7%。涉及的商品不仅包括机电产品、机械设备、精密设备等技术密集型商品,还包括服装、玩具、家具等劳动密集型商品。2021年1⽉上台的拜登政府不仅保留了特朗普的对华关税,拜登政府还在2024年5⽉进⼀步针对中国电动汽⻋、半导体、电池、关键矿物等180亿美元进⼝商品加征关税。
在屠新泉看来,⽆论拜登还是特朗普,对华关税战的⽬的就是要推动中美脱钩,只是考虑到脱钩对美国来说也有成本和伤害,因此在步调拿捏和政策⼯具的选择上仍要权衡。
对于特朗普来说,加征关税是为了断绝美国对中国关键产品的依赖;这其中,既包括关键零部件和设备,也包括⼀些能够“让美国⼈达到更好⽣活⽔平”的中⾼档消费品;⽽对于后者“可能加20%、甚⾄30%都不⼀定够”。特朗普团队为关税辩护的主要论据之⼀在于,在特朗普第⼀任期加征关税期间,美国通胀⽔平并未上升。但从特朗普第⼀任期的最后⼀年、也即2020年开始,新冠疫情对通胀的影响在拜登任内逐步发酵:⼀⽅⾯,是疫情对供应链的压⼒导致全球物价上涨;另⼀⽅⾯,美国采取的“直升机撒钱”式疫情救济和经济刺激措施也推⾼了通胀;⼆者叠加,使得美国通胀⼀路飚⾼。随后,多重地缘政治冲突接连爆发,国际能源价格⼀再⾛⾼。美国国内⼜因为需要控制通胀,引发美联储连续加息、⾮法移⺠流⼊和国家债务规模迅速扩⼤等直接后果。
对于美国选⺠忧⼼的这⼀经济局⾯,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公布了⾃⼰的政策计划:打击⾮法移⺠、减税、减少政府债务并放松产业监管。在上升的劳动⼒成本和减少的国内税收之间,被⽤来填补资⾦缺⼝的,则是被视为特朗普经济政策最核⼼内容的全⾯关税计划。
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曾称,他考虑对美国所有进⼝商品收取10%或20%的关税,并对中国商品增收⾄少60%的关税,最终使关税完全替代国内所得税,以弥补财缺⼝,⽀撑美国财政收⼊,扭转贸易逆差并保护美国本⼟产业。
但反对关税政策的美国经济学家指出,关税带来的经济和通胀成本都很⼤,这些代价主要由消费者和企业承担;与此同时,加征的关税其基本完成不了它的预设⽬标,⽐如缩减贸易逆差、重振制造业。纽约联储助理副主席Mary Amiti和普林斯顿⼤学经济教授Stephen Redding的测算显示,特朗普上⼀轮关税造成的美国进⼝商品涨价幅度,⼏乎等于关税增⻓的幅度。
在特朗普团队和共和党内,亦有⼈提议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即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地位(PNTR)。刚被特朗普选为新政府国务卿的佛罗⾥达州古巴裔联邦参议员卢⽐奥,就在2024年9⽉在国会参与推动发起取消中国PNTR资格的法案。这也是2022年以来,美国政界第三次提出取消中国的PNTR资格。
作为WTO基⽯的最惠国待遇,指的是任何⼀名WTO成员给另⼀名成员的贸易优惠,也都必须提供给所有WTO成员。或者说,在WTO成员间的贸易中,任何成员都享受另⼀个成员对某件商品设置的最低关税税率。这⼀贸易优惠待遇在WTO被称为“最惠国待遇”,在美国则被正式称作“永久正常贸易关系”(PNTR)。
美国贸易法律规定,“⾮市场经济国家”不能⾃动享有和美国的“正常贸易关系”,需要每年重复接受国会审核。1989年之前,中国的审查基本都顺利通过。上世纪九⼗年代后期,美国政坛围绕美国对中国的经贸开放和合作⽅向,展开了持续多年的激烈辩论。作为中国加⼊WTO流程的最关键⼀步,2000年美国国会投票批准授予中国PNTR资格,将中国享有的正常贸易伙伴关系“永久化”,不再需要年度审核及续签。
屠新泉认为,⽬前有关美国取消中国“最惠国待遇”的讨论,仍要分两⽅⾯来看:⼀种可能是取消中国享有的正常贸易关系的“永久性”资格,即恢复2000年前逐年重审的状态,或者给何时恢复逐年重审设定条件,其影响可能只是增加了中美贸易的不确定性。另⼀种可能则是,取消中国享有的正常贸易关系,这意味着中国将被与朝鲜、古巴、俄罗斯归为⼀类,其影响将更加⼴泛。
⽬前,美国对拥有“正常贸易关系”的伙伴国实施第⼀类关税税率,平均税率为2.3%。美国对不享受“正常贸易关系”的国家实施第⼆类关税税率,也称Smoot Hawley税率,平均税率为32.2%。
据PIIE的研究,如果美国取消中国的PNTR,中国和美国的GDP和就业市场受到的打击将持续多年。中⽅很可能会以⼈⺠币贬值来缓解冲击。根据中⽅应对办法的不同,2025年中国GDP增速可能会降低0.3⾄1.5个百分点。对美国GDP的影响则预计会从2026年开始显现。根据中⽅可能采取的反制举措的强弱,美国2026年GDP增⻓可能会抹去0.1⾄0.2个百分点。
“WTO的最惠国待遇是两国经济关系的基础,取消这⼀待遇相当于经济断交,是极其严重和具有象征意义的举措。”屠新泉认为,考虑到特朗普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同中国彻底脱钩,他仍有可能权衡上述两种选项。
PIIE执⾏副总裁Marcus Noland指出,特朗普此前对中国加征的关税,已经很⼤程度上参考了前述美国对不享受“正常贸易关系”国家实施的第⼆类关税;从这个⻆度说,中国和美国的“正常贸易关系”实际上早已部分崩坏,同时中国也已经丧失了部分所谓WTO最惠国待遇的贸易优惠。Nolan认为,特朗普对华贸易举措迄今为⽌造成的危害程度,⼤约等同于美国取消中国PNTR待遇所产⽣的预期后果的三分之⼀。
屠新泉亦指出,特朗普对华关税实际上已经对中国的所谓WTO最惠国待遇造成了极⼤的破坏,这⼀贸易优惠只是名义上还存在。他同时指出,美国取消中国的PNTR待遇和对华继续加征关税,这两者之间没有直接关联,也并不相互排斥;因为特朗普加不加税,全凭⾃身意愿,“美国已经不在乎任何国际法了”。但在特朗普的⼯具箱中,他认为关税可能还是会被最优先考虑的⼿段。
11⽉25⽇宣布对中国商品额外加征10%关税时,特朗普还意外宣布,他将在上任⾸⽇对两个主要贸易伙伴——墨⻄哥和加拿⼤的商品征收25%的关税。对此,屠新泉指出,特朗普对中国和对其他贸易伙伴的关税思路不同,“对中国加税的⽬的是脱钩,对别的国家⽬的是贸易平衡”。特别是在特朗普及其⽀持者看来,过去8年中不仅中美贸易在关税政策下并未实现美⽅寻求的“平衡”,中国快速发展的势头也并未遭到遏制,这使得美⽅愈发认为中国将对美国利益构成“威胁”。
屠新泉认为,特朗普对加拿⼤和墨⻄哥的关税威胁并不⼀定真正落地,仍可能是作为未来谈判的筹码。正是在特朗普第⼀任期,美国同加拿⼤及墨⻄哥谈成了《美墨加贸易协定》(USMCA ),取代了此前的《北美⾃由贸易协定》(NAFTA)。特朗普已经表示,他希望根据USMCA中需在2026年进⾏审议的条款,重新谈判该协议。
PIIE的研究指出,特朗普第⼀任期发起的“贸易战”,实际上只降低了中国从美国进⼝的商品总额,这与特朗普的初衷恰好相反。彭博社报道也指出,中美上⼀轮贸易战期间,美国对华贸易逆差事实上扩⼤了,⽽中国出⼝商并未在关税压⼒下谋求降价,这意味着⽀付关税成本的主要是美国企业和消费者。
经济学家玛丽·洛夫利 (Mary Lovely) 和⾦伯利·克劳⾟ (Kimberly Claussing)2024年8⽉公布的研究结果则显示,若特朗普竞选期间的关税承诺全部落实,即对中国商品征收60%的关税、向全球其他所有国家商品征收20%的普遍关税,这将使美国⼀个普通家庭每年损失2600美元。
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国际政治研究部主任赵海对财新分析,特朗普的外交国安顾问等鹰派⼈物将对华脱钩作为加征关税的核⼼⽬标,认为只要中美仍在经贸、科技、⼈⽂等领域保持接触,这⼀局⾯就是对中国更有利的。但在特朗普团队内部,对于如何利⽤关税⼯具仍存在不同看法。⽐如,华尔街出身的财⻓提名⼈⻉森特(Scott Bessent)虽然坚定⽀持特朗普的关税议程,但他也对将关税作为谈判⼿段持开放态度。
⾄于特朗普本⼈,赵海认为特朗普并不只是把关税视为实现中美脱钩的⼯具,其关税议程的最终⽬的仍是全⾯替代所得税、成为政府收⼊的主要部分。他认为,特朗普对中国并⾮抱有意识形态上的敌视,⽽是将中国视为实现“让美国再次伟⼤(MAGA)”⽬标道路上的障碍。这意味着,特朗普并不真正排斥与中国谈判,“只要中国对MAGA的前景不造成威胁,那么特朗普是愿意跟中国做交易的。”
屠新泉也认为,⾃诩“交易⼤师”的特朗普,仍会有意愿与中国展开谈判,只是他可能不愿意采⽤传统的技术官僚谈判的⼿段。
他还指出,对于特朗普⽽⾔,关税措施对于⼤多数贸易伙伴⽽⾔都是⼀种要挟⼿段,⽬的是从中获取⼀些谈判利益,⽽通常来说,较⼩的国家会倾向于屈服美国的⼀部分要求,从⽽可能会避免全⾯贸易战的爆发。但当前来看,除中美之间的关税战必定升级之外,欧盟将如何对美国的惩罚性关税措施做出反应,仍待观察。不能排除美欧之间同样爆发⼀定程度关税战的可能性。
附:原文链接
https://international.caixin.com/2024-11-27/102262064.html?originReferrer=caixinsearch_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