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作者 木月（10级研一英语学院）

冬日的颐和园空旷而萧索得只剩下空荡荡的狂风。几个似是韩国来的游人稀稀拉拉的走过，哆哆嗦嗦的举着小旗子东张西望。凌云攀上大块的岩石，拾石阶而上，走到一个石头门洞，一半在暗影里，一半在醉颜一样的的日影中，她倚在门洞边回头看后面的宁钰，风从身前的门洞穿梭而过，头发飞扬起来搅住她的半边脸。这静默的霎那里倏忽生出不朽的官感，犹如自己融在背后的石砖上成了一尊石雕。

昨天她看到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阿钰，眼睛几乎从圆盘似的脸上突出来，被泪水泡成赤红色。不说话也不抬眼看她，只是木肤肤。手中兀自攥着手机，白色的外壳已经斑驳。指甲掐在手上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她在外头敲了好一阵子的门，隔壁穿暗花睡衣的老女人探出头来，眼神在她身上毫不客气的游走了一番，又缩回去了。凌云站在楼道里恍惚背后还是有凉飕飕的两道目光，耳朵里清楚得听到大嗓门的女人嚷嚷——邻居家里溜进去一个约莫十二三的小女孩儿，被撞上倒晓得作无辜相，扮迷路求告人家把她送回去，说得那男人果然信了，幸而女人起了疑心，发现失了财物送到派出所去，那小蹄子还嘴硬不承认。

待得门咿呀一声开了，她进去转身关上的时候仍听见忽高忽低的咋呼——最后是个女警官从她裤裆缝里搜出来的一沓钱呢，竟是个惯犯咧…

屋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的台灯，灿黄的光照着宁钰裸露在外面的膀子。她脸朝里歪在床上，眼睛瞪着床头的玻璃鱼缸。里头一条墨蓝色斗鱼在缓慢的游动，尾巴已经碎裂成条，隐约渗着血丝。

“另一条已经死了，他说不能放在一处养，我偏就要放在一处”

宁钰的声音渺若游丝，倒在那里依然没有动。

凌云叹了口气走过去，顺手捡起地下散落的纸片，欲待扔进桌子旁的小纸箱里，瞥见上头的字迹，终于还是堆在桌面上，在床沿坐下轻抚她的背道：“这又是何必，感情这样的事情，不过来来去去罢了。”

宁钰回过脸来，一边手肘支着床，眼睛里已经蓄得满满的，颤着声儿道，“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我为他受了多少的苦，我的灵魂被糟蹋了，被糟蹋了，阿云你知不知道！”她翻身扑倒在枕上，肩头剧烈耸动却不出声，闷在枕头里良久才侧过脸来大口地喘气。

凌云待她平复下来从包里拿出一盒洗好的草莓，捏了一颗放到宁钰的嘴边，又从桌上拿了个玻璃杯去倒开水。

宁钰把草莓咬在嘴里哑着嗓子道，“你不知道。他说周围的一切都让他透不过气来，那些整日戴着假面对他笑却勒紧了他的脖颈的人，那些表面鲜花着锦背地里都干着让人恶心的肮脏勾当的人，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泪都流不出来。是我救了他呀！我救了他！”

宁钰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凌云的脸，在灿黄的灯光下几乎有火光蹦出来，然而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泽。凌云忽然有点失神了，这样怨愤而悲怜的眼神在她的记忆里并不陌生。她和宁钰都是家庭关怀缺失的孩子。她们虽然相识在成年之后，却有着惊人的心理默契。

她默默而游离地听着，总归是他舍不下原本所厌恶的周围的一切，他强势而专横的女人，他行尸走肉般忍受着的职业，他最不擅长的虚与委蛇。他已经牢牢地被锁死了。

在狂风大作的天气里去逛空旷的园子是第二天宁钰自己提出来的。凌云听了只点了头说好，看着宁钰戴好了帽子围巾手套一起往地铁站走去。

园子里仍有皑皑的雪迹，行船和波光都冰封起来，一身柳绿桃红的妖娆都褪去，寒风里人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在镜桥上伏着栏杆歇了一会儿，宁钰的脸已经在大风和寒冷中起了潮红。凌云碰碰她示意她往上看，空中竟飞着一只燕形的风筝，从十七孔桥那边摇曳着。宁钰怔怔地瞅着昆明湖仍带着残雪的冰面道：“阿云，我们直接从湖上过去吧。”

空阔的冰上风势更紧，凌云头上只戴了顶粗毛线的帽子，口鼻被冻得通红。两人不时要停在冰面上背对风向缓一缓，待风力稍弱再转身踏着暗色的冰面前行。走到湖心的时候凌云忽然瞥见宁钰钉在原地不动了。她站在那里把围巾松开，大口大口的喘气，脸上却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容，融在她脸上的红潮里，在这流放之地一般的冰雪中显出一抹动人的明艳。

这狂躁的风几乎已经将她吞噬，每一个毛孔都风鼓鼓的。她已经不能感知自己的手和脚趾头。然而对这种纯粹而自然的暴戾，她几乎是急切地拿自己温热的胸膛去接，从强烈碰撞的痛楚中吸收巨大的力量，让她超越身体的累赘，在欢愉中迎受精神的洗礼。她觉得呼出的空气像羽毛，沾着她灵魂的气味飘飞，一瞬间她甚至想到沐浴着光辉的圣母玛利亚……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脚仍有木木的钝感。有那么一刻宁钰疑心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但清一色的白色床单被褥很快召回她清醒的意识。她挣扎了一下又倒了下去，身上却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响，探身一看，却是一只极漂亮的黑白燕子风筝。

门口脚步声响起，凌云举着一个削好的苹果走进来，看她醒了便笑道：“阿钰你倒是睡的香，我可是费了吃奶的力气。”走到床边的时候弯腰把风筝捡起来，一只手拿着端详了一番转头不无得意的对她道：“断了线的，落在园子里被我给捡到了，啧啧，多漂亮啊！”

宁钰接过苹果眼睛湿了一湿道，“嗯，非常非常美…”

“阿云。” “嗯？”

“等天气转晴的时候去一道去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