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本《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几处破绽
作者 邱博健
张爱玲说她的一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对于热爱《红楼梦》的人们来说,最痛心的莫过于曹雪芹八十回后轶稿了无踪迹。同样令人难以接受的,便是通行本为了追求故事情节的“完整性”,硬生生将曹公原稿与程高续稿(虽有争议,但本文暂且将续者定为高鹗、程伟元)组合在一起。通行本,即现今市面上流行的书籍版本。通行本《红楼梦》一百二十回,一般以甲戌本(乾隆十九年抄本)或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抄本)作为前八十回文稿的底本,后四十回则多来自程甲本和程乙本。通行本的百二十回的确保证了大多数读者阅读的连贯性(毕竟很少有人愿意读一本没有结尾的、不完整的书),但无形之中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红楼梦》是曹雪芹和高鹗、程伟元合著来的!实例表明,近百年来相当数量的人辨不出原著80回与伪续40回有什么差别,他们公开赞之“天衣无缝”;也有的说大体“一致”,个别细末或有不及,云云。近年来争议更多,某青年学者陈林扬言一百二十回是一个“整体”,甚至推翻了“续书论”;《〈红楼梦〉辨伪》一书作者张福昌先生干脆反过来肯定程高本的艺术性,同时质疑脂砚斋批语的真实性。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也许《红楼梦》作者是谁,哪个版本更有价值,这些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将前八十回文字与后四十回续书安排成为一个整体,这种做法无疑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原著的艺术水平——张爱玲在一开始看《红楼梦》的时候,直言八十回后文稿 “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和张爱玲一开始一样,很多读者都有相似的感受。他们凭着直觉,本能地感到后四十回“不对劲”,然而究竟续稿里的哪些地方“不对劲”,读者往往又说不出所以然。
要说出通行本后四十回具体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就不能完全靠直觉。笔者文识浅薄,不能旁征博引,但在阅读通行本《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过程当中,发现了一系列纰漏。这些可笑的纰漏或者有悖于常识和书中习惯,或者与前八十回相缪。这些破绽可以明确地证明,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属于同一个体系,后四十回在艺术水平上明显不如前文。
笔者拿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二版的《红楼梦》作为通行本的一个例子,以下简称“人文本”。
一、 潇湘馆的窗户糊纸?
人文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中讲到林黛玉睡觉做了噩梦,惊醒后再睡下却睡不着。第1162页有这样一段描写:“(林黛玉)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同页下文又写到黛玉与紫鹃的对话:“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这两段话都交代了潇湘馆的窗户糊的是窗户纸,这里明摆着不对头。在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有一大段描写,贾母带着刘老老(同姥姥)和众人到潇湘馆做客,看到窗上糊的纱旧了,讲了一席话,最后拿来了名贵“软烟罗”,取银红的“霞影纱”替黛玉糊窗户。另外,后面的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吼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的前半部分讲的是林黛玉与贾宝玉一同修改《芙蓉女儿诔》,这样写道:“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 ‘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由此可见大观园里的屋子,包括潇湘馆,窗子上糊的都是贵重的纱罗,而绝非“窗户纸”!旧时一般只有穷人用纸来糊窗户,有时形容一家子穷就说:“穷得连窗户纸都糊不上,只得喝西北风了。”因此潇湘馆窗户糊纸,完全不符合贾府的情况,大概是续者非大户出身,未经历大家气派而胡诌的。
二、 贾元春托梦给贾母?
人文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当中,第1210页写道:“薛姨妈道:‘(元妃)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 ‘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先不说贾母该怎么称呼贾元春,这段情节给笔者的感觉就是续者为了照应贾元春的《恨无常》曲而强加进来的,不仅情理上说不通,与《恨无常》的意思也大相径庭。不如来看看《恨无常》是怎么写的:“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最后一句话中强调两点:首先贾元春托梦的对象是“爹娘”,而不是作为祖母的史太君;其次,托梦的时间应该是贾元春即将薨逝的时候。因此通行本后四十回的描写异常牵强生硬,对判词和歌曲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
三、“水月庵”与“馒头庵”
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讲的大致内容是贾芹与水月庵的尼姑鬼混,传至外头。平儿把这件事告诉王熙凤,第1294页写道:“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洋洋洒洒这么一大段话,续者大概想表达凤姐做贼心虚,却在这里犯下了一个低级错误。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就明明白白交代:“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诨号,离铁槛寺不远。”另外脂批也可以证明这一点。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写道:“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此处有脂批曰:“即馒头庵。”因此水月庵就是馒头庵,这是明摆着的。倘若九十三回是曹雪芹原著的话,又怎么会犯下如此显而易见的错误呢?
四、雪雁的年龄
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直为许多读者称道,认为其“以乐景写哀情”,感人至深。然而,且不说语体风格是否符合原著、对林黛玉的结局是否交代合理,这一回在一个细节上透露出了续者在小说人物和时间方面的不了解。人文本第1343页写道:“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这几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注意此处描写雪雁是一个不“懂得什么”的“小孩子家”。然而,回到黛玉进贾府的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当中有一段文字:“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根据《红楼梦》原文推断,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年龄不过六七八岁,而此处明显点出雪雁的年龄是“十岁”。综合周汝昌和其他红学家的《< 红楼梦>年表》,从黛玉进府一直到第八十回,其间经历了七八年时间。换句话说,雪雁在八十回的时候已经是至少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家”了,怎么可能在八十回后还是不“懂得什么”的“小孩子家”呢?难道雪雁在这七八年时间内停止生长了,甚至还像未进贾府前那么懵懂吗?
五、“太虚幻境”出现“黄巾力士”?
一一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出现了一段可笑的关于贾宝玉梦境的描写,叙述贾宝玉魂魄出窍,重游太虚幻境。人文本1545页有这样的文字:“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下文又写道:“(宝玉)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不如翻回前八十回,看看“太虚幻境”是怎样一个所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这么描述:“(众仙子)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由此看来,“太虚幻境”是一个“清净女儿之境”,连脱俗的贾宝玉在那里都被斥为“浊物”。而“黄巾力士”专指“道教传说中一种护法降魔、力大无穷的仙吏,多听命于更高一级的神将”。既然“太虚幻境”是“清净女儿之境”,试问要“黄巾力士”何用?事实上,前八十回并未出现“黄巾力士”这样的字眼,这显然是高鹗为了与前文照应做的一次拙劣的模仿,仙女们被错误地塑造成调兵遣将、凶神恶煞的护法。第五回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境,一派浪漫诗意,历历见情;而这第二次的太虚境梦游,历历见鬼,味同嚼蜡;第一次梦游幻境的觉醒,是因与仙女谈情说爱正浓,而坠入了情魔无底洞,大呼“可卿救我!”是“情”救了宝玉;续书中的这次梦游的觉醒,是“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变了鬼怪的女人们也向他扑来,最后是元妃救了他,毫无艺术性可言。
六、鹦哥、紫鹃、珍珠与袭人
《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荣府,贾母因见她随带的奶娘“极老”,丫鬟雪雁又“甚小”、“一团孩气”,遂将自己的一名丫鬟“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第八回出现紫鹃,此后虽未交代鹦哥改名为紫鹃,但亦未交代黛玉贴身丫鬟易人,鹦哥亦未在前八十回中再次出现。由此可见,紫鹃、鹦哥应为一人。个中原因应当与珍珠改名为袭人类似——第三回交代:“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因此紫鹃即原来的鹦哥,袭人即原来的珍珠。然而续者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在八十回后数次让鹦哥、紫鹃、珍珠、袭人同时出现。例如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中,人文本第1339页有文字:“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人文本第1375页)写道:“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了老太太。”既然是鹦哥是当初由贾母身边推荐给黛玉使唤的,即便不改名为紫鹃,也没理由一直作为“小丫头”不被重视。一百一十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写鸳鸯自缢之后被发现,“(琥珀)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紧接下一段着又写:“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很明显,在这幕情景里,袭人“分身”了。
以上即目前笔者在通行本后四十回找出的破绽,聊作参考,期求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