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刚踏上车,另一条腿却怎么也迈不上来了,仿佛我和一群人都掉进水里,我有幸攀上一侧船舷,余众纷纷抓住我的腿自救。不同的是这是火车不是船。车下的想冲进来,亮开东北人的嗓门:“上啊!上啊!”我猛然想起黑白片里战斗关键时刻的号声,勇气倍增,不再顾及车下那条腿,靠目前能控制的这条,目中无人的往前跳。幸运的是,那条腿自然而然的跟上来了,否则我可能在家里拄着拐杖四处拜年得点压岁钱,年后就那般的四处乞讨要点零花钱。上了车,才发现目中无人实在是唯心之举。此刻眼上眼下眼左眼右都是蠕动的人影,闭上眼仍人影重重。我想起一位反对计划生育的外国所谓专家在北京坐了一次300公交立刻痛改前非,要是他也在这车上坐一次,估计能以死谢罪并戴罪立一个减员一人的大功。
寒假在北京多逗留了几天。在充分感受了北京的冒牌春天后正准备回家享受真正的冬天,结果一票难求。直至春节临近,才求天拜地的弄到一张站票。上车后就后悔,又求天拜地地希望能下去。上天般的上车加上高度密集的人群,我的衣服很快喝足了汗水,然后给养大地。我低头一看,地面洪水滔天,人人挥汗如雨。顿时我欲哭无泪。火车在神奇地容纳了己所不能容后并无不良反应后,开出了站台,原来大工业产物也能给人深邃的道德启示。
车上。挣扎,每个人都在挣扎,像身不由己的昆虫大队聚集在一张小蛛网上,即使不顾现实的危险,拥挤的难耐也足以消耗掉有限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张小渔网罩住了一群大鱼,湿漉漉的鱼们不甘心地寻求挣脱。可毕竟是自投罗网,人们在火车平稳的前进中稳定情绪,渐入常态。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我拿出早有准备的小凳子,坐下喝水以补给一路撒下的值得歌颂的汗水,并轻轻地揉打我那条被夹的腿。偶尔听到一位斯文的先生向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士道歉,说上车时不留心踩了她一下。那位女士也颇为大度,不仅表示没关系而且向一位被她踩的未知人道歉。我心一动,急忙环顾四周,欣慰的揣测会有人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小伙子,上车时不小心夹了您的腿,对不住啊!上车时着急,见谅!”结果是意念中的道歉没有,正站在座位前凉快的一位大妈,见到我顾盼的表情,急忙坐下,双眼直盯着我,一脸愤恨。
透过车窗,华北平原裸露的土地没有一点年的气息,想象中移借一下东北的积雪覆盖一番,立刻增色不少,毕竟是冬天嘛。可脚下这片土地没有接受这想象的雪,陡然展露一片红壤,绵延远方。幻觉?我伸长脖子细看,真实而且让人感叹真是一望无际。可能是砖厂吧,忘了什么小说中说一位农民企业家的砖厂就有如此规模。
“同学,你会打扑克吗?”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也改变了我的整个行程。我这才观察了一下我的邻座,其中一男一女为夫妻,另一男一女为姐弟。夫妻要和姐弟玩牌,不巧的是姐姐不会,而凑巧的是我会。
时间在这伟大的游戏中流逝。上车时的麻烦,彼此的陌生,也随时间一起溜走。几局下来,姐姐执意要我坐在座位上,理由是我凳子太低,容易被人看到牌。我推让不过,皇帝登基般的激动,一下陷在坚硬的座位里。然后,人逢喜事,一直不输牌。
此时心中暗暗感激我妈。她平日对我有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说我的成语限于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夸夸其谈一类。闻得我将站着一路回家时,她先是用了乐不思蜀的下场来批评我不及时回去,又用磨磨蹭蹭训斥我不早作打算,最后破天荒地希望我一路顺风。果然,这一路顺的比有张票还疯。她倒是没具体干什么,可关键时刻我心理上最需要的还是惯以依靠的人。
车晃晃悠悠地进了东北地界时,我们的牌局暂时休息。我不退朝般地赖在座位上恍恍惚惚的晕睡着,因为姐姐早在我的小凳子上委屈地睡着了。突然,惊天一声响:“进沈阳了!”气势不输于辽沈战役后沈阳革命群众夹道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呼声。小孩被吓哭了,有人咒骂着找声源,最惨的是几个梦中已回到家正享天伦的爷们被突然拉回来,抓住旁边的男人端详半天不是自己老婆,痛苦不堪。我明白喊声的意思,穿过结冰的车窗,可见外面一片雪白,不见月光却也映出微微雪亮,没有作文里常做作描绘的童话世界的感觉,反而催生出一阵催眠的踏实,踏实的直奔越来越朦胧的远方………
我有一个梦想:回家吃饭,单纯的吃饭都不要菜。一碗冒尖的热气腾腾的饭看着也舒坦,不像食堂操纵着垄断市场的价格却采取计划经济的配给。当然事实上不能那么单纯。我曾打破同学关于东北美食的幻想,因为我妈就没给过这样的幻想。当我补充我弟还不错。作为业余爱好者,他秉承始祖尝百草的精神,从零做起,勇于实践,常常找乐规划个做菜方案,暗地实行。结果不错,我跟着皆大欢喜,收拾个残局;实验失败,家里的小狗摇头晃脑的打扫干净,不留蛛丝。家里人怀疑厨房里有只硕鼠,借了只威猛四方的猫。不足半月还猫时,小主人再也不能抱着爱抚了,而且向着加菲的体态和性格发展。这次弟弟早早准备一个猪蹄菜系,等我归来。遗憾的是,梦中也没提前遇见这个心仪已久的场面,也不知道这几天的预见准不准。
半夜了,夫妻下车,传皇位般把座位郑重交给我,然后迈开勇毅的步伐,越过人山人岭跨过人海人河,挪向车门。我二度登基显然不再兴奋,符合人之常情,但同时仍心存感激地目送他们下车,但他们似乎不愿下去,定格在那摇摆,终于成了很奏效的催眠物。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左脸被压得好像陷进去了,想起来走动才发现腿脚凌驾于我之上,趾高气扬得一动不动。我急忙揉那条被夹过的腿,唯恐什么后遗症。这时一个黑影直奔我砸来,我暗暗叫苦闪躲不得,那黑影却蓦地停在半空,原来一哥们站着睡着了,正树叶般飘着呢。于是,四肢高度配合完成起身、叫醒、让座、推让、走动一系列动作。举目远望,阳光照在雪上,都活力迸发的,让人望不出去。在车内巡视却发现我的书包上多了两瓶水,这才恍然想起姐弟下车时,弟弟推着我跟我道别的情景,我一下想不出他们的模样了,只记着他们真好。也希望他们回想起我来,会争着比看谁记得我的优点比较多。一路上,不管什么样的路,走的人多不多,只要有好人同行,都是种幸福。
长这么大了,说话还用好人坏人,似乎相当不成熟。但有些人我们远不能熟悉,只能从一个下意识的细节中找了解,或许这样评价已经很不易。不过,难免有假象,就像姐姐夸我牌打得不错。要不是她认真的表情,我都怀疑她在暗讽我诈骗她座位,要知道我爸每逢过年都要暗中立志和我叔辈的亲戚恶斗一场,把我输出去的多少捞点回来。
车快进站了。人们肃然起敬都站立等待。经过一夜艰苦的行程,经过不知多少夜痛苦的怀念,大家抖擞精神争取早点下车。我这一夜不甚艰苦,这离家的许多夜也不甚痛苦,但精神同样是饱满的。我知道前方有人比我更焦急的等待着,但还不知道有人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因为看到我而意外的愉快,有人素未谋面等着叫我“叔叔” ,有人和我喝了一顿回味无穷的酒,有人和我爬山冻坏了耳朵,有人抓着我半天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有人把我下次回来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其实,我当时只是许了个小小的愿望:这次刚刚好就好。
车停了,我仗着年富力强往前冲着,不过似乎这一刻人人都年富力强的,起码精神上很强大。当我春风得意的下了车,一阵寒风包抄过来欢迎,我立即收拾了告别“炼狱”的喜悦,集结着对这寒冷熟悉的细胞,走得更快些,根本不知道哪条腿昨天受了委屈,只见他二腿你追我赶,一个比一个快,让我猜测下次可不可以走回来。
旁边一个奔跑的小女孩大声鼓励他妈妈“快点”,经够我身旁时带起一股风,风中依稀有我熟悉的声音“快点!”然后,我知道路过了这么多,我终于不再是一个过路人。